花丝金匠

  • 2020-09-18 14:24:01
  • 北京日报

王丹枫 “云光水色潞河秋,满径槐花感旧游。无恙蒲帆新雨后,一支塔影认通州。”这是清代诗人王维珍的《古塔凌云》,诗中的“塔”指的是通州北城的燃灯佛舍利塔。

花丝金匠——马秀峰对诗中描绘的景象再熟悉不过,他的青壮年岁月都是在此度过的。彼时,老马的单位——北京花丝镶嵌厂坐落在燃灯佛舍利塔毗邻的“三教庙”,厂内上千号工友人头攒动,车间里金火飞溅,机器轰鸣,犹在耳畔作响,好不热闹。如今,三教庙恢复了静谧安然,除了三三两两礼佛的人走动,偶尔还能听到偃卧在“硬合欢”格木上猫的喵叫。

老马从崇文门的家回东关收拾早年间单位分的老房子,顺道去了一趟三教庙。静极了,庙宇中踱步,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立秋后,一层秋雨撵着一层秋雨落下,秋意凉凉,老马打了一个寒噤,坐在长条椅上沉默良久。

22岁进厂,45岁那年老马下岗,那会儿恰是繁花似锦的春天,心却跟今时今日秋意渐浓的天气一样,凉得打颤。阵痛,不可避免,何去何从,是摆在老马和工友们身上的一道棘手命题。大部分人从此告别花丝行业,只有零星的一些人仍固守这门金匠手艺在苦挨。

最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但是那些美好年月里造美的点滴往事仍是一串珍珠,打捞起来,再渺小的人生都会光彩夺目。

1979年,22岁,彼时老马还是“小马”,早前学过木工、钳工,没闯出多大名堂。打小就跟随伯父马汉儒(马秀峰习惯称其为“老爷子”,伯父膝下无子嗣)生活的他,听从老爷子的建议进花丝厂。做了一辈子花丝的老爷子提前两年退休,小马接班成为花丝厂职工。

最初接触花丝是刚学会认字的时候。小马看到老爷子有一张四五十厘米长的黑白合影照,上面刻有一行字:“北京花丝镶嵌厂”。不知“花丝镶嵌”为何物,老爷子就跟“小马”讲起了个中由来——“采金为丝,妙手编结”说的就是花丝工艺,花丝取材金、银,一把镊子在手,匠人通过掐、填、攒、焊、堆、垒、织、编八种传统技法,变戏法似的造出各种美物。花丝作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逾越两千年时光淬炼,曾盛极一时,位列“燕京八绝”之首。北京花丝代表了中国宫廷花丝工艺的顶尖水平。很多人认为“花丝镶嵌”是一种细金工艺,其实,“花丝”与“镶嵌”只能说是“近亲”。北京花丝镶嵌厂组建之前是没有“花丝镶嵌”一说的。

1954年老爷子受崇文区政府崇外街道办事处委托组建北京市第一花丝生产合作社,地址在崇外大街路西木场胡同(现崇文新世界商场一期位置)。不到两年时间,合作社用集体积累买下了从木场胡同至喜悦胡同的穿堂门院落。

1958年,全国上下搞集体化,北京市政府牵头,由两个花丝生产合作社、两个镶嵌生产合作社、一个公私合营花丝厂合并,在通州大成街1号组建北京花丝镶嵌厂。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北京传统工艺的巅峰时期,手工艺品出口需求大,北京花丝镶嵌厂产销两旺,职工曾多达上千人,花丝工艺水平已超越了鼎盛时期的清宫造办处。1979年,北京花丝镶嵌厂开办技工学校,为行业培养新人。

当很多待业青年正在为找工作发愁的时候,小马顺利地进了北京花丝镶嵌厂,而且直接分配到生产班组,跟随技术纯熟的马振芳师傅“一对一”学习花丝摆件制作。这在当时算是“破天荒”的事情。按照惯例,新学员入厂得去车间学员组,师傅带徒弟也是一个人带多个。虽然车间主任说:“这么做是想比较一下师傅单带的徒弟和学员组的徒弟哪个进步快。”但是小马心里明白这是组织上照顾,全仗着老爷子人缘好,他不能给老爷子丢面儿。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花丝属于特种工艺,制作工具较为特殊,每个匠人手法不一,因此,工具从仓库领回都得自己修整。一把锤子,小马用木锉把锤把儿修出一个弧度,装好后锤把与锤头落点恰在同一水平线上。师傅还是头一回见人能把锤子修得这么漂亮。“所有的经历都不是白费。”小马心想,早前掌握的木工技艺派上用场了。

多年过去,老马依然清楚地记得刚进厂工作时的情景。第一次做活,师傅安排他整理葫芦酒具上的花丝小部件。每人一个工作台,胳膊架在抽屉上干活,抽屉里置一方形搪瓷盘接落下的金末银末子。上班的时候车间里响起的是干活儿的叮叮当当声,气氛特别好,大家猫在工作台前做活,认真的样子好温暖。20多岁的大小伙子,在外面疯惯了,一本正经“钉”在工作台前,一时真有些不大适应。刚来的一周里小马老是犯困,好几回手中的大镊子“咚”的一声摔在搪瓷盘里,方猛然惊醒,声响刺耳极了。小马耳根像火烧了一般发红发烫。师傅说:“老冲盹可干不了这活儿,去院里遛个弯儿打壶水……”这哪儿成,刚来没几天若因冲盹就得换工种岂不跌份。为了撵走瞌睡虫,小马掐大腿甚至沁出血印,后来想出在活儿上动脑子“御敌”,给自己计件,把活儿整漂亮,三五天后兴趣上来就不冲盹了。小马像尖子生跳级一样省去了很多练功环节,直接上手,适合新手做的部件,师傅就放手让他做,说:“别怕干坏了,坏了我来修……”师傅的话特管用,小马干起活来不再畏首畏尾。

小马常听老辈手艺人讲起旧时学徒的故事。老年月里,学徒得先从打杂开始,给师傅看孩子、做饭、沏茶、倒水甚至倒尿盆……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师傅凭什么把糊口的手艺传授给徒弟?所以,徒弟得做到一定程度,师徒间必须有一定的感情才能把手艺学到手。好多徒弟在打杂过程中多长了个心眼,偷学。徒弟跟师傅的情谊在了,活儿做到一定程度,有时候师傅一点就透,不点是不会透的。手艺行里有句话叫“师徒如父子”,马师傅待小马就像对待自己家孩子似的,有时候沏茶时还不忘给徒弟杯子添水,做活时毫无保留地传授技巧,所以小马学得比较快。

从一根根花丝到一件完整的作品,中间要经过几十道工序,其中焊接部分最难拿捏,因为焊活牵扯到火候,一旦烧坏就得从头再来。车间接了一批花丝小公鸡订单,师傅给小马演示操作步骤及要点后,就让他给公鸡身上粘贴羽毛。羽毛是用花丝一根一根做的,以白芨兑水调成胶状粘在鸡胎身上,连接点上搭焊药过火焊接,点上珐琅釉叫“烧蓝”,最后镀金,一只只漂亮的花丝小公鸡跃入眼帘,惹人欢喜。第一批花丝小公鸡完工后,小马特有成就感,对花丝兴趣日浓。

学徒第二年,适逢北京市在民族文化宫举办工艺美术品展览,师傅拿来几张花丝摆件设计图纸,小马挑了一张“大象拉车”。那时候车间分工很细,但是他接触的工种比较多,也都比较熟悉。这件50厘米长的银质摆件,小马用时差不多两个月独自完成,最后竟拿了个二等奖,那时在学员里独立完成作品的就属小马独一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厂里订单多、业务量大,车间里的活多且杂,很练人,两年时间结束,小马出师了,开始挣工资了,基本工资38元6角,还有计件奖金。

花丝摆件这行,小马整整做了十年。1989年之后,花丝摆件市场不景气,厂子把主要精力押在黄金首饰上。之后的十多年间,小马调到五车间专攻黄金首饰创新与生产。以前黄金首饰品种比较单一,后来,市场引入竞争机制,大众对黄金的款式越来越挑剔。爱琢磨的小马设计出了一款50克纯金花编手镯,曾一度成为菜百公司的主打产品。菜百公司专为这款手镯拍摄了广告宣传片,并且作为菜百公司广告片头播放了三四年之久。

花无百日红。上世纪末,南方的黄金首饰大量涌入北京市场,北京花丝镶嵌厂陷入低谷,一蹶不振,重组改制后,老职工们纷纷下岗,只能自谋职业。

45岁失业了!20多年的大好时光一门心思扑在花丝上,干点儿其他的也不会,有苦说不出,那时是真的苦。很多技工改行蹬三轮、开出租车,舍不得改行的就合伙做些小买卖。厂子发下来的工龄补贴两万多元,老马全部买了花丝制作设备,撺掇几个原来的老伙计开办工作室。“如果放下了,就很难再捡起来了。”老马看着自己整天用的设备马上要变成废铁,而这种工艺离开这些设备,再想恢复就难了,所以他把厂里用得着的小设备连同陪伴了他23年的工作台都搬了回来。

一切从头开始。三伏天骑着摩托满处找厂房,关起门来研制新产品,四处打听跑市场、筹资金……样样都得学,样样都得操心,原材料涨价、给工友开工资,生意太难做了!老马一度愁眉不展、心力交瘁到极点。为了糊口,他和工友们迎合市场开始接银首饰加工活,慢慢地有了订单,再逐渐向传统花丝转变。近几年,老马的工作室在圈子里渐渐积攒了些名气,找上门来的客户也越发多起来。2010年,南京博物馆找老马修复地宫出土的唐朝阿育王塔。2016年,接到一单仿制明万历皇帝金丝翼善冠,老马用了半年时间完成,成品几可乱真,客户甚为满意,乐得合不拢嘴……

老爷子过世快10年了,老马混迹花丝行当业已40载,他已接过老爷子手中的接力棒,成为北京市东城区级天字号首饰套件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老爷子走时留给老马一把自己用了多年的镊子,这把镊子跟别的镊子不一样,镊子尖部加了一截钢,硬度加强,掐花丝不易变形。每每拿起镊子,感觉老爷子还在,“穿枝过梗(枝蔓)、翻转折叠(花儿)样样都得细,活儿一旦糙了,以后再想做精细就难喽……”耳畔时常响起老爷子当年对他的提醒,好想他啊,老马有些哽咽,每次用完这把镊子都会反复擦拭,他要把镊子传给儿子,儿子正处在他最好的时光。

  • 编辑:方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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