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论“鲁迅的文章”,有“典故的繁多”之说。这是一个很有见地的评论。他所谓的“鲁迅的文章”,是包括小说的。《故乡》中的“路”之典故,并非孤例。“闰土”这个名字,也是有来历的,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内证。至于《呐喊》《彷徨》中的其他作品,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的用典的实例,可谓外证。
例如《阿Q正传》第二章,阿Q因为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这恐怕也是有出处的。《魏书·苻生传》云:苻生“既眇其目,所讳者,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之音,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胜纪”。阿Q或师承苻生之故技乎?又,明太祖朱元璋生性“多疑”“多猜”,且多忌讳,因而臣下表奏,每触忌犯讳,皆科以大逆谤讪;因为他当过和尚,所以特别忌讳与此相关的言词,甚至“生”谐音“僧”,也属忌讳,阿Q的忌讳与此相类,而“体乾法坤”则疑隐喻“发髡”,却是阿Q所不及的。《明史》以及《记录汇编》《明诗纪事》所收录的多种文集、杂记,屡有记述。阿Q的忌讳,恐怕是苻生、朱元璋二人的忌讳的合成。诚如是,则可见鲁迅使用典故的技巧。这也是“用事不使人觉”的例子,所以许多人没有注意到这样写阿Q的忌讳,是用了典故的。
除了小说的细节之处用了典故,还有更重要的典故的使用方式。比如《狂人日记》,我以为,狂人形象和作品的命意,似乎出典于《宋书·袁粲传》:“昔有一国,国有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一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故无恙。国人既狂,反谓国君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君,疗其狂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胜其苦,遂至狂泉所酌而饮之。于是君臣大小,其狂若一,国人乃欢然。”很显然,不仅小说的主体——“狂人日记”,实则“日记”前面的序言所谓“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也出自《宋书·袁粲传》的这段文字。鲁迅的著作、文章经常引用《宋书》,如《〈吕超墓志铭〉跋》《孔灵符〈会稽记〉序》《中国小说史略》等;1934年1月曾购买商务印书馆影印的百衲本《宋书》三十六册,可见他对此书的重视。《宋书·袁粲传》的这段文字,鲁迅显然是很熟悉的。笔者孤陋寡闻,似未见论者拈出此典;附志于此,俟方家指正。
要言之,鲁迅小说确实如金克木所说,典故繁多。本文所述,似乎也可以看出,鲁迅小说的不同的用典方式。目前通行的几个版本的《鲁迅全集》的编辑、注释,功不可没,但是所注释的典故,多为明显的、常见的典故,其实大多不必出注,并且仅注字面的出处,“脱胎换骨”式的用典,如《故乡》的“路”之典故,却罕见出注;至于阿Q的忌讳乃几个典故的合成,《狂人日记》全篇出典于《宋书·袁粲传》,这样复杂的用例,更是几无注释。鲁迅曾作文《点句的难》,讽刺刘大杰标点、林语堂校阅《袁中郎全集》的标点、断句错误。这个讽刺,大可不必,而其“点句的难”之叹,则是他整理古籍的甘苦之言。学舌此叹,当曰“注释的难”。进而言之,则曰:“点句的难”,诚难也;“注释的难”,诚更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