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苏州绣娘的当代路径

《尔若盛开》(局部)
◎剀弟
展览:苏艺天工大师系列——梁雪芳刺绣艺术作品展
时间:2017.3.4-4.23
地点:苏州博物馆忠王府楠木厅
提出新东方主义的叶锦添说到传统时说:“以往的传统已经在密集的时代互动中转型,符号被强化地持续存在着。”传统已经被强化和简化成符号般的存在,而“世界已迈入互联网的时代,一切的传统记忆犹如搅拌机般被毁碎”。
服装设计师A指着新开发的设计品说:这里的线不要密,太密就成传统的东西了,我们要散针,而且留出线头。这是时尚加入一点点刺绣,只要一点点。
在后现代的语境下,传统工艺刺绣,只能落得一点点的破碎场景吗?
荷间的留白
正值人间四月天,在这个时候去苏州博物馆,园林中荷花离盛开还有一段时间,可是有一个地方能看到荷花朵朵婷立,有花骨朵,有残荷叶,有挺直的茎秆,以及一片片诡影重重的倩影。
像绘画却比绘画更加细腻,像照片但是更加鲜活质感,仔细一看,是细细蚕丝线的光泽,让物形出现了真实的幻影,由平面和空间结合,在光线下愈加鲜亮灵活,这正是出自梁雪芳的刺绣作品。
继蔡金兴砚雕暨澄泥石刻展之后,苏州博物馆忠王府楠木厅筹办了梁雪芳刺绣艺术作品展,作为“苏艺天工大师系列”的一部分,意图展示苏州地方民艺的各种面向。
在古朴的清代建筑中,刺绣所代表的传统手工艺与历史空间氛围非常契合,展览最主要的意向是荷花,而这也是绣娘梁雪芳最喜爱的,是她个人工作室的视觉Logo,作为她不断突破的一个对象,像睡莲之于莫奈。饱满盛开的荷花没少绣过,但是抽离出每一株的形态进行分解呈现,这并不是传统绣娘的做法,生机勃勃的荷花没少赞美过,但冬天凋敝的景色可能入得了文人画家之眼,却上不了刺绣工艺的台面。误入这次展览的人,会不断打破预期,看到一种不同于传统刺绣形态和语言的场景。
《荷韵》的景象是春雪之后的太湖,淤泥中的荷花似乎要露出尖头,而另一幅代表作品《尔若盛开》,则是一片枯萎的荷花,执拗的枝茎以各种姿势弯曲,倒影虚实结合,在一片萧索中,反而有类似笔触一般的自由。《禅荷影思》抽离出一朵荷花生命的不同迹象,从开放到枯败,用不同的画幅讲述时间。《一叶觉如来》则是连续密密麻麻的荷叶轮廓,单色黑白照片的剪影,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青莲衫子藕荷裳》把荷花结合光影做成空间装置作品,留下满屋的清新联想……
在展览上看不到传统的刺绣图案,既没有苏绣常见的小猫或者鱼类,也没有一幅幅仿真名人画像,其重点是梁雪芳从2007年到2016年十年间的一些尝试,不乏与其他门类艺术的结合,比如摄影,比如版画。2011年的作品《诗意苏州》,绣出了苏州十二景,《水上人家》系列则从黑白画作再次创作,京杭运河上的渔民船只被简单抽象的版画手法表现出来。
留白是整个展览给人最深的印象,无论是仿真绣、再创作,或者装置艺术,图案与背景的关系都有那么一点若即若离的空间,没有满坑满谷的填塞以示喜庆,没有大红大绿的色彩,与民间刺绣完全不同的创作意图,有那么一点点文人画的雅致,用留白充分显现出来。
指间的物命
以前梁雪芳在做什么?一直练习手指上的技艺,这么说并不为过。
从小在母亲旁边看刺绣的梁雪芳,跟周围的女伴都差不多,长大进入刺绣厂,为国内外的商家制作千篇一律的刺绣商品。梁雪芳所在的镇湖地处苏州西部高新区,正是刺绣产业的集中地。这里从春秋时代就开始产丝织品,经过各个朝代发展,刺绣行业冠全国之首,2012年,镇湖刺绣产值达13亿,全国刺绣市场上,苏绣产值占80%,其中的80%就来自镇湖,大部分的绣娘正是梁雪芳的同龄人。用梁雪芳的话说,她们这一代绣娘的人生经历见证了镇湖刺绣的发展。
技艺精湛的绣娘相继开设自己的工作室或者绣品厂,梁雪芳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就与丈夫开办了绣品厂,接各种客户的单子,那时候在镇湖,梁雪芳的刺绣水平已经排在前面,靠刺绣维生赚钱没有问题,但是1994年参加苏州绣品展会的机会,让她近距离地看到刺绣技术标杆——苏州刺绣研究所的作品,发现了彼此的差距。
做惯行活儿的人都知道倾尽全身心去创作的费力,梁雪芳把挑战放在了苏绣特色的仿真秀肖像上。这由清代沈寿开创的技法要求用针线捕捉光线和人物的神韵,旨在与西方油画比肩。1996年梁雪芳绣出了《黛安娜》人物肖像,同时也让她意识到,为市场而绣在技术上造成的局限。
除了手工艺的精巧程度,没有其他标准可以用来衡量奢侈。如果说麻、棉、毛作为纺织纤维是古代世界的趋同选择,那么,中国人使用丝绸,并在丝绸工艺和装饰上大做文章,就近乎独一无二了。
在商代的青铜器上,就发现了包裹物的印迹,据研究推测,其中有染色刺绣品。周代帝王和官员礼服已经开始绣上“十二章”纹饰: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日、月、星辰象征天、山、龙,华虫(即雉鸡)象征大地上的事物。斧头形状的黼纹,两个“弓”字相背的黻纹,祭祀用的宗器物纹样则象征着对祖先的忠孝。藻、火和粉米分别象征着五行中的水、火和土。刺绣成为礼制和等级象征,并且一直沿袭到清朝。
苏州是当之无愧的刺绣之乡,经济的发达,文人画等悠久的历史,让苏绣一直是装饰用工艺的重要代表。而在刺绣工艺的历史上,又有三个重要的节点,或代表时段。一是从魏晋到唐朝时期开始宗教用途的经绣、绣像,刺绣品从此与织物装饰脱离,成为独立艺术新商品。从技术上而言,为了表达虔诚,绣像的针法也更加细腻,表达更加自如。
二是明代时期上海地区出现的顾绣,绣稿取自名家画迹,多由大家闺秀在闺房内陶冶情操所做,是宋代开始的画绣——绘画、刺绣结合的发展,以顾氏家族顾寿潜之妻韩希孟为代表,为文人所喜爱追捧。顾绣让刺绣从独立商品上升到文人艺术品高度,而且影响和型塑了苏绣的内在品格。
三是清朝时期出现的苏州绣娘沈寿,为了表现当时传入的西洋画透视和明暗效果,沈寿发明了仿真绣,使得刺绣成为模拟画作的一种形式。之后的绣品很大程度上追求仿真,各类人物肖像、动植物写生层出不穷,成为美术商品的一大主题。但是从另外角度来看,却又极大地提高了刺绣的技术水平,清末民初的一系列刺绣大师,几乎全部追求仿真效果,依次发明了乱针绣、散套针等各种技法,绣品的技巧性越来越强。
今天的苏绣正是这一技艺发展的结果,而作为传统的美术工艺,代表人物正是梁雪芳的老师——顾文霞。
无用的长物
2007年梁雪芳拜了两个老师,一个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顾文霞,一个是清华大学纤维艺术方面的教授林乐成。顾文霞代表了苏绣技艺的最高水平以及背后的工艺传承,而林乐成则是纤维艺术在中国高校教育的开创者,纤维艺术,正是作为美术工艺的刺绣在当代的一个发展方向。
能够将传统民艺与美术工艺两点凝结在一起,连接美术(fine art)和工艺(craft)的,是刺绣所具备的独特语言和技巧。工艺是不自由的创作,它由一代代的绣娘实践着,这里面是手的锻炼、对底料的选择、丝理的判断、针法的练习,而美术是自由的,由文艺复兴开创的个人主义,在作品中强调存留个性之美。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刺绣可以被称为“无用的长物”,但是其中的美,是跨越千年不变的法则。被轻易地改造和原创,是会完全丢掉底色的。
顾文霞也出生在镇湖,1956年进入文联刺绣小组,后来任苏州刺绣研究所副所长,并筹划建立中国刺绣艺术博物馆,不仅一直致力传承苏绣技艺,并且与文物保护等相关机构一起合作复制了战国、汉、宋、明、清刺绣文物200余件,大师这个头衔是当之无愧的。经过了一年多的考察,梁雪芳才被顾文霞收为徒弟。
而进入清华大学缘于一次访问学者的经历,她先后在清华大学学习了三年,跟着纤维艺术领域的林乐成教授,作品的思路开始朝向当代艺术方向偏转。先是刺绣底稿的个性选择,自己决定底稿,甚至有些作品的底稿是出于故障残缺后的偶然发现,针法上继承苏绣的技艺,结合套针、施针、虚实针、滚针等针法,材料上则开始引入天然纤维、人造纤维、金属、塑料、纸张等,从用途上来看,不仅可以创作作为个人装饰品的绣品,也可以成为壁画、软雕塑、空间装置等等。“在清华,我广泛地接受各种艺术流派的思想,对刺绣这门艺术也有了更多的理解,我现在不再满足于复制一部作品,我要体现的是作品的深度和思想。”她的作品,虽然越来越走向当代艺术的方向,但是底色还是民众的艺术。
在展览的一间屋子里放映着一段视频,开头正是梁雪芳回忆自己小时候母亲刺绣的场景,融入自己的家族记忆,今天,梁雪芳带着与母亲马惠云一起创作的《我织我在》,证明着当代绣娘的代表性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