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前门楼不远的廊房二条胡同是当年老北京文化最繁荣的地段,正阳书局和爆肚冯一起构成了南城文化的原始味道。2008年奥运会前,一个叫孟东明的老北京在这里盘下了一间门面,挂上墨书的牌匾,取名“二条杂货铺”就开门迎客。不大的店里挤满了老孟这些年各处收获的藏品,旧家具、景泰蓝、丝织品、画像、老照片、儿童玩具,甚至灯泡、酒瓶和日化品,老板随和健谈,藏品种类繁多,这家店铺逐渐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有北京土著老奶奶定期来买肥皂用,也有文艺青年带着相机来拍照探店。2017年夫人退休之后,老孟连家带店一起搬到了京郊的延庆区永宁镇重新开张。我们在永宁古城与老孟相约,聊一聊他和旧货收藏十多年的故事。
“南城文化熏陶的一代人”
老孟出生长大在陶然亭,是个地道的老北京,他说“我是南城文化熏陶的一代人”。从小看父亲在北京的花市里做灯笼穗,看家不远处北京首饰厂里的手艺人打首饰,就熏陶出了对艺术品独特的眼光和欣赏能力。在花鸟鱼市里闲逛,到前门西河沿、宣武门、白桥的老旧货市场转悠,老孟在眷恋和守护着他心里的“宣南文化”。“其实我挺喜欢提笼挂鸟和养小金鱼的,自己养着高兴,别人听见鸟叫也心情愉悦。”
如今的老孟以收藏为主业,做得风生水起,但实际上他只能是收藏圈里的半路出家。老孟是1963年生人,参加了1981年的北京高考,考上了餐饮类的专科学校学习当时挺罕见的西餐专业,老师都是外国人,学出来之后就被分配到了当时北京“八大饭店”之一的和平饭店做西餐大厨。老孟说,烤乳猪、饟馅鸭圈、牛排,我们当时都会做。1997年,老孟就自己考下来了国家一级厨师的资格证,收入在当时算挺多的。也曾经收到过邀请去匈牙利、奥地利工作,但老孟都没走,留在了他喜爱的北京地界上。
后来老孟从国营饭店辞职,中间也自己经营过餐饮业,赶上“非典”时候形势不好干脆就放下了老本行,在2003年正式做起了收藏生意。“现在很多人就知道使劲挣钱,挣了钱买楼,已经忘了小时候说的努力奋斗去实现梦想,挣了钱更应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带着之前的积蓄,加上家里人也支持,老孟就有了自己的古玩铺子,做上了喜欢的事。
北京城里的胡同有拆迁的老平房区老孟就去收货,远点能到河北的怀来、涿鹿、张家口,平时就去旧货市场淘换旧东西,把有名的鬼市也转了个遍。店里来客人就起身介绍介绍东西,不忙的时候也和房东街坊闲聊天,老孟守着他的杂货铺就这么过了将近15年。
南城文化在老孟身上留下的,似乎不仅是年轻时对美的鉴赏能力,更多的是深深融在思想里的北京人的那份闲散自在。
古城里旧物装点的另类咖啡厅
在延庆区永宁镇除了两间房的古玩铺,老孟还是一家自行车驿站的老板。在古城十字街最繁华的北街,老孟盘下了一栋二层小楼,总共八间房,取名梦缘骑行者驿站。类似于现在流行的青年旅舍,梦缘驿站一层是咖啡厅,二层有床用来住人。“这里边地方大,宽敞,我来租的时候房价不贵,一下租了三年。”
冬天游人少,驿站没有营业,正好可以细致地参观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虽然露天的空地挂满各个国家的国旗,显得和城市里的咖啡厅一样国际范儿,但是推开门却别有洞天。这里的所有物品摆件全都是旧货!吧台的柜子是老孟从永宁镇周边和河北省镇子里收来的旧家具,谁家拆迁搬家不要的,他都运回来。“这都是挺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还能再用呢。”
门角随便放着的一个小凳子,是老孟从河北涿鹿县运回来的。“这是老榆木根自然生长出来的三条腿,正好在地下站得稳,你看把它拿起来握住的这个边都是光滑的,是几十年有人使用的痕迹。”在咖啡厅里随便一动一坐,用着的都是挺有历史的物件,赶上营业的时候老留声机里还能播出悠扬的旋律。
驿站虽然每年开张的时间不长,但陈设摆件都大有讲究,不乏老孟的心爱之物,讲起这些物件老孟得意极了。“你看门口这个灯,还能亮呢,是当年在长安街上放过的玉兰灯,一组好几个灯泡像花瓣,它就是其中一个,后来也都淘汰不用了,收到这个的时候我特高兴。”说着老孟就拉开电闸,插上插销,给我们演示枣弧形白色的大电灯。
灯旁边摆着的一个四条腿正方形的木头桌子,也是老孟的爱物,算得上咖啡厅里的珍品。说到这儿老孟还卖起关子来,先让大家猜是做什么用的,才开始解释。“这是取暖的火盆桌,这都是过去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搁在厅里取暖,坐在旁边能在桌子上干别的,我也见过比较普通的火盆架子,比这个小很多,这个桌子能流传到现在挺不容易,也是从周边收来的。”
咖啡厅是老孟和家人朋友假期小聚的场所,也是永宁附近年轻人聚会特别爱来的地方。每年五一老孟就开始营业,自己担任大厨,但是平时并不开伙。“来我这吃饭一般都是朋友提前预约,我就做点西餐。”咖啡厅在当地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顾客不仅是旧识,也吸引了一部分延庆当地的人来做客。刘斌堡村的大学生村官十多个人一起来聚会的时候,老孟准备了一大桌菜,冷热荤素样样俱全,暖融融的天气里大家就在后院的空地上支起长桌,享受一个轻松快乐的夜晚。
老照片里的岁月芳华
近些年老孟的藏品里,老照片占据了特别大的比重,两间房的店面里堆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塑料袋、纸袋,都是收来后还没顾上整理的老照片。这些照片一律是黑白的,大小不一,有的背后写着字,标明了拍摄的时间地点,也有的还粘着已经变黄的胶水,就一张张散落在纸袋里。老孟是它们的伯乐,他喜欢去解读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闲暇时就挑选出其中的精品平整好,再一张张放进大相框里挂在墙上展示。老孟说,老手艺是值得收藏的,老照片更是珍贵的资料。
最近新收上来的一张照片,花了20块钱,老孟特别喜欢,拿出来给我们展示。黑白的照片上高楼大厦是背景,十多个青年人骑着自行车,车筐里放满了报纸,有《文汇报》《解放日报》,马路旁边停着两辆公交电车。在老孟看来这张照片背后的意义特别丰富。
“这应该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照片,报纸是当时最重要的文化传播方式,而且那会儿还没有报亭,所以才需要这么多送报员到各处去派送报纸,而且这张照片也佐证了当时中国自行车王国的称号,路上汽车很稀少,送报员和行人都是骑自行车。另外还能看到那个时代人的穿着打扮、汽车的样子,是一段时间里社会生活的缩影。”在这张照片的背后还留下两行黑色的钢笔字,“出发,摄于上海的一个支局”,是作者冲洗出照片后写的标注。看着这张泛黄的旧照片,我们似乎可以联想出30年前的画面,上海的街头,一位纪实摄影师一早架好相机,拍摄下自行车驶过的瞬间,送报员骑行在路上有说有笑。
在大纸袋里随手拿出几张旧照片,都能看到一段故事。穿着棉袄、围着围巾的青年人在天安门广场傲首挺胸,留下纪念;年轻的姑娘穿着衬衫长裙靠在湖边的围栏上微笑;爷孙俩在家看着黑白小电视机作为难得的娱乐;泰山的万仙楼还和今天一个样。通过泛黄的照片,我们去遐想,我们去探寻,好像和过去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每一个物件都是一段记忆、一种生活
老孟的藏品不仅涵盖种类多,更难得的是时间跨度大,它们代表着一段生活,几乎每个年代的人都能在他的杂货铺里找到回忆。
和我们一起参观杂货铺的还有从小生活在永宁的张奶奶,今年已经77岁了,看到屋里摆着的一个木头做的物件,她赶紧叫来自己的老伴询问,“你看这个是不是咱们年轻时候用的鞍子,搁在毛驴身上的。”张奶奶告诉我们,鞍子放在毛驴身上,再左右挂上两个大筐就赶集去了。20世纪50年代交通不方便的时候,张奶奶每次去20里外米粮屯的姐姐家,都得有鞍子才能在驴背上坐稳。而老孟对这个老鞍子也另有打算,“以后给它配一个老木头面,就能在咖啡厅里当个茶桌,四个腿特稳当。”
屋子一角的柜子上放着的几双千层底,是五六十年代人穿过的回忆。“这个是手工纳的鞋底,比现在卖千八百一双的名牌布鞋还结实。”粗布和麻线抹上糨糊一层层地铺平,足有两厘米厚,再一针一针地缝紧实就成了布鞋鞋底,现在这样的物件已经几乎绝迹了。老孟说他就是穿着这个长大的,至今还记得妈妈给他纳鞋底时候的样子。“先拿着针在头上蹭,让头上的油起润滑作用,布太厚,用针都捅不动鞋底,还得用牙咬着针往外拉。”这样一副鞋底纳好,手指和嘴唇都要磨破皮。
另一边窗台上的蓝漆镂空暖瓶,铁质的脸盆架,蹲在房间一角的蜂窝煤炉子,搪瓷的盘子、茶缸子,也是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们记忆里的生活用品。还有小熊猫的摆件、小钢琴,是物质不算富足年代里小朋友喜爱的玩具。
老孟也曾经在北京手绢厂倒闭的时候一口气囤了40箱手绢,装了好几个柜子才放下。一下买这么多不怕砸在手里?老孟说,这是最后仅有的一批存货,再生产就是新东西了,材质图样和以前不会一样,我觉得它有价值就买下来。后来老孟陆陆续续买过好几批老灯塔牌肥皂,也成为了店里的明星货。“这个肥皂现在还有人用,有个我都得叫大妈的顾客家住神路街,走挺老远专门来找老肥皂,她用现在生产的就过敏。老肥皂都是用猪油、牛油加上碱做的,没有化学添加剂,皮肤敏感的人洗完身上也不痒痒。”
在老孟的店里,有几代人的童年,几代人的中年,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好多生活的画面还在眼前。这里摆着的每一件东西上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诉说着曾经的故事,而当你看到它们的时候,回忆起来的是自己的人生。
想开博物馆的老板,古玩收藏界的另类
不同于一般的古玩店,老孟的藏品特别生活化,找不到玉器、字画之类的名贵物。老孟说,他的收藏是把眼光放在生活中,买收藏品是读懂了它才有意义。
但找到自己的收藏定位,老孟也走过一段弯路。“九几年我刚开始收藏的时候,收过一张假画,是仿古代石涛的。当时我不懂画,就是觉得这个东西能赚钱,如果是真的就发了。店主要500元,当时钱是很值钱的,我还是买了。拿回家仔细一看,这是当时刚流行的一种假画,是印的。发现之后我就拿着画回去找,但是店主一分钱也不退。”老孟坦言这个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这个店主让他明白收藏的东西一定是自己真正了解的、喜爱的,不是抱着赚大钱的心态去赌。
经过这件事,老孟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收藏,渐渐明白收藏并不是用钱来衡量的,要理解东西背后的精神和文化意义。“钱紧的时候就出货,赚了钱就再去收新货。”他说自己现在是,“收藏了记忆,挣来了快乐。”想明白了自己的收藏方向,老孟就开始补充知识,确定自己的收藏范围。比如主要收藏品之一的景泰蓝,老孟也下过一番功夫去了解的。“我看景泰蓝的书,还去景泰蓝厂子里看工艺流程,了解它是怎么做出来的,发现做出来的过程太复杂了。”从敲胎、掐丝、烧窑看炉再到打磨镀金,一圈看下来老孟觉得这个东西太精致了,能工巧匠的手艺让人称奇,就做起了景泰蓝的收藏。
自己动手、自己使用也是老孟收藏的最大特点。收来的东西不仅是陈列、出售,有了可心的老孟就摆在家里自己用。家里一角放着的雕花木头柜子、柜子上摆着的景泰蓝花瓶都是老孟收来的得意之物。不仅如此,老孟对待藏品的一大特点就是自己动手。我们采访的前一天,老孟刚按照过去的样式用旧布给古玩铺新做了幌子,挂在门口黄底红字特别显眼。家里摆着的绢人,也是老孟自己加工过的。“收来的时候衣服都褪色了,脸蛋都不红了。”老孟就取下玻璃罩,要来爱人的口红,给绢人的衣服重新上色,又补上腮红。咖啡厅里装着的木头门,是附近村子里收上来的,老孟自己修整门框,把老木门装上去作为一二层连接的屏障,严丝合缝特别适用。对于这些经历了百十年的手工制品老孟从不吝啬爱惜。
如今爱人退休,女儿工作稳定,老孟的生意颇有起色,但他一直还有个念想儿放在心里,等待实现。“我想开一个旧货博物馆。”老孟特别希望能有个更宽敞的地方把所有好东西都摆出来,让大家一起品味,一起回忆。老孟说:“收藏这个东西就是越收越有瘾,好玩。”(武冰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