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琼
《格桑花姿姿势势》汇集了刘琼多年写作生涯的精髓。书名包含作者对早年西北生活的追忆和记录。格桑花,是一种美丽的花儿,寓意是美好。它生长在高寒地带,环境恶劣,但它从来不会择地而居,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姿姿势势”由“姿势”得来,意思是漂亮,源于兰州方言,常形容小女孩、房子漂亮等。作者借鉴了西北方言喜欢用叠声词的特点,将“姿势”演变为了“姿姿势势”,类似“漂亮”变成了“漂漂亮亮”。当“姿势”这个词变为“姿姿势势”以后,除了原有的表面含义,还注入了作者一种自信、喜爱的情感色彩。
书中通过细腻的笔触,讲述了家族中的人和事,塑造了一位坚韧、勇敢、柔情的祖父形象。并不是孤立地只写祖父,而是把他放在一个历史的大背景下写,还写了和祖父相关的人和事,打上了属于那个时代的深深烙印,其中的战友情、祖孙情无不让人动容。
记忆中的祖父,基本上已是一个每到饭点儿喝点小酒的脾气好极了的小老头,一个每早要看一摞报纸、每晚从半导体里(后来换成电视)听新闻联播的离休老干部。当其时,离休和退休的区别是,退位后一个继续拿百分之百的工资,一个只能拿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资。判定离退休的标准也很简单,是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还是“成立之后”参加革命工作。当年在芜湖这样的“国统区”,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革命工作,基本上就是地下党,就是提着脑袋干革命。
祖父这个地下党,怎么干的革命?小的时候,祖父有一群战友——彼时也都是老头了,常来家里聚聊,一定说过什么,但我是基本忘了。现如今,只记住一个细节。祖父说他那时候在一家店里当伙计——后来这家店主的儿子娶了祖父最小的妹妹,每天打打酱油、包包糖纸包,突然就闯进来几个黑头鬼子,后面还跟着端着刺刀的日本鬼子,问柜台后直打哆嗦的小伙计是不是“八路”。
在南京和芜湖的方言里,黑头鬼子就是汉奸。“黑头鬼子最坏!”这是祖母生前最爱说的话之一。你想,南京到芜湖满打满算107公里,20万侵华日军1937年分六路进逼南京城时,“第十军所属之第一一四、第十八及第六师团自杭州湾登陆后即西向,经太湖之南,其中第一一四师团绕太湖南岸北上取宜兴,经溧水而攻南京城西之花神庙、雨花台,而中华门。第六及第十八两师团西进,于11月30日陷广德后,第十八师团及伪满于芷山旅继续西进,于12月8日陷江南重镇芜湖。”伪满于芷山旅这类汉奸势力,是侵华日军能够“势如破竹”、“直取腹地”的重要依靠力量。英国《曼彻斯特卫报》驻中国记者田伯烈在其1938年初写的《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中记述:“在占领芜湖后的第一个星期内,日军对于平民滥施虐待屠杀,对于住宅肆意抢劫破坏,超过我旅华二十年中所经历的任何事变。”芜湖破城当日就被屠杀两千七百多人。
本质上,祖父是一个胆小的人。在鬼子的屠刀阴影下,他当年参加地下党,坚持,并活到解放,还真是个奇迹。当年的现实是,青春热血消退后,许多人中途由于各种原因退出了地下党组织,也有人重新加入了国民党,坚持下来的一些人在渡江等重大战役中也有可能失去了生命。
也曾提着脑袋干革命,但是,祖父的离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祖父60岁那年,父亲已是一家单位的负责人,作为家中长子,又是唯一的男孩,为祖父办离休的事儿,自然落在他的身上。事情起初似乎很不顺利,镶着退休证书的镜框都已经送进家门,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资也拿了一年多了。祖父好说话,按照他的本性,大概也就不去争了。祖母不干了。祖母不识字,9岁的时候,就成为祖父的养媳妇。祖母娘家是开豆腐店的,家境也还过得去,豆腐店小姐成为养媳妇后,脾气依然很大。脾气急躁的祖母生前总是感叹,说祖父是别人打了右脸还会把左脸伸过去的老好人。祖母的终身职业,就是伺候祖父、保护祖父。父亲早年的性格特别像祖母,好强,不服输。我们皖南人重视教育,但凡家里有点底儿,一定会让子弟外出求学。父亲作为家中独子,十一二岁就在祖母的眼泪中,独自一人到皖南教育重镇歙县中学读书。父亲也宽厚,但少年负笈求学的经历,使得他特别有主意,不轻言放弃。离休,在当时,不仅意味着每个月多拿几十块钱工资、生病可以住干部病房,关键,我想,关键还有个政治身份问题。因此,为祖父办离休,成为家中相当长时间里的主要话题。祖父和父亲为此经常言语不合,祖父的意思大概是算了,父亲不愿意半途而废,他像一头徽州驴,总是给自己加压。办得不顺利的时候,父亲也会呲得祖父“都是因为你自己——”每逢这个时候,一向温和的祖父都会急红了脸。祖父不善于辩论。记忆中,祖父在世的时候,父亲和祖父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在外人眼里是恭敬对象的祖父,在父亲的嘴里往往是批评对象。父亲总说祖父年轻时“不顾家”,祖母不容易,独自把他们兄妹仨抚养成人。祖父怎么个不顾家?因为工作忙?心智简单如我,曾笑父亲是俄狄浦斯情结作怪。
也真是不爱想事,当时和其后都不懂得问祖父,为什么他这样出生入死的资历却不能够顺顺当当地离休?
祖父离休的事总算办妥了。事情的转机是,与祖父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新中国成立后做了地方上的第一任书记,这位德高望重的战友亲自过问了这件事。结果,祖父镶在镜框里的退休证书换成了离休证书——这也很像许多电视剧里的桥段,“大人物出场,矛盾迅速解决”。证书送达之日,祖父是怎样地高兴,已经忘了。
只记得,若干年后我到兰州上大学,祖父认为西北太苦了,瞒着我的父母,每个月都要从离休金里给我额外再寄十五块钱零花钱,同时附上一封信,蝇头小楷,末尾一定会署上“祖父、祖母字”。芜湖方言管祖父都叫“爹爹”,祖父的信却总是自称“祖父”“祖母”。现在想想,祖父虽然拿过枪,打过仗,骨子里终归还是一个旧式小文人,与世间的一些事总还是存有疏离感。
1992年端午节前两天,祖父脑溢血突然去世。由外地回芜奔丧,坐在车上,看着慢慢接近的阳台,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打开家门,一客厅的人都扭头看着我,至今清晰地记得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丫头啊!你从此没有了爹爹!”一路干涩的眼睛此时如决堤之海。这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至亲的离去,失去的疼痛是慢慢地复苏的。5年后,祖母离去时,我正在一个边远的地方出公差。父亲将这个消息悄悄地瞒住了。那年春节,回祖居的地方祭拜祖父和祖母骨灰合葬的墓地。江南的水土如此丰饶,墓地已草木欣荣,正午的阳光亮得有点儿刺眼。
祖父弥留之际,告诉父亲,镶着离休证书的镜框后面有自己的遗嘱。祖父的遗嘱,是一页纸、“八条规定”。如今,只记住四条了,第一不要土葬,要火化;第二不开追悼会,不搞告别仪式;第三不收丧仪;第四一定要孝顺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奶奶。落款日期:1990年。这是祖父去世前两年写下的。这页遗嘱和那张离休证书,被父亲仔细地收藏起来。这四条,除了第二条有所妥协,父亲都执行得很好,特别是第四条。一向泼辣能干的祖母,祖父去世后不久就得了老年痴呆症。父亲原本就特别孝敬祖母,祖父去世后,他把年迈有病的祖母接到身边生活。
奇怪的是,父亲在祖父去世后越来越像祖父了,比如喜欢独自喝点儿酒,比如好脾气,比如对儿孙的溺爱。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祖父。
岁月已远逝,记忆中的祖父,从来都是乐呵呵的,不曾有什么抱怨,也未见其忧伤。是我没有发现?还是在祖父的心里,白狗与云都已千载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