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土地神”

天安门西边的中山公园内，有个社稷坛。

我第一次到社稷坛，不懂啥叫“社稷”。一看解释：“社”代表土地，为土地神；“稷”代表谷物，为谷神。社和稷合称社稷，是皇家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的地方。

原来，高大上的“社稷”就是我打小就熟悉的土地与庄稼呀！我从小生活在乡村的土地上，与“五谷”为邻，干过摇耧播种、磨镰收割到打场扬场所有的农活。土地神，又叫土地公、土地爷，一个鹤发蓬松的白胡子老头，我在村里就见过塑像。

土地神，是大地之神。《礼记·郊特牲》中说：“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垂象，取财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谷神，是作物之神。《白虎通》载：“为天下求福报功，以‘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一一祭之也，故封土立‘社’，‘社’为‘土地神’；谷物众多，不可遍及祀，故封谷立‘稷’，‘稷’为‘谷神’之长。”“社”代表脚踏实地的厚重土地，“稷”代表着保证生命温饱的食物。

祭天与祭社（地）是古代重要而隆重的祭祀活动。每年春秋，古代帝王都要祭祀社稷。社稷就是江山，江山就是社稷。万物复苏之际的“春祈”，期盼五谷丰登；收获之后的“秋报”，感恩大地的馈赠。

土地神究竟有多少？

社稷坛内有“五色土”。五色土代表五方（东南西北中）、五行（金木水火土）及华夏五帝（青帝伏羲、赤帝神农、黄帝轩辕、白帝少昊、黑帝颛顼）。贾思勰《齐民要术》载《祝麴文》曰：“东方青帝土公，青帝威神；南方赤帝土公，赤帝威神；西方白帝土公，白帝威神；北方黑帝土公，黑帝威神；中央黄帝土公，黄帝威神。某年月某日辰朔日，敬启五方五土之神。主人某甲，谨以七月上辰，造作麦麴，数千百饼，阡陌纵横，以辨疆界，须建立五王，各布封境。”这是格式化的祝辞。

社神（土地神）是谁？“五帝”代表五方土公，土公就是土地神。“五帝”中以神农最为著名。神农即炎帝，传说他是最早耕种五谷的人。《礼记·月令》注：“土神称神农者，以其主于稼穑。”晋代王嘉《拾遗记》曰：“炎帝始教民耒耜，躬勤畎亩之事，百谷滋阜。故而又称土神。”

后土亦被称为土地神。《礼记·祭法》云：“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左传》曰：“共工氏有子句龙，为后土。”《廉明术》曰：“土神曰后土。”后土其人，有的说他是炎帝裔，有的说他是黄帝的大臣，也被封为土地神。

古之社神，位望隆崇。清翟源《通俗编》引《孝经纬)云：“社者，土地之神。土地阔不可尽祭，故封土为社以报功也。”土地神算得上诸神中的大神。《西游记》中，作者把土地神塑造得像个小官僚似的，被孙悟空唤来唤去，太不把土地神当回事了。

土地神负责人间所有“动土”的事情。东汉王充《论衡·解除》中说：“世间缮治宅舍，凿地掘土，功成作毕，解谢土神，名曰解土。为土偶人，以像鬼形，令巫祝延以解土神。”就是说，盖房子、挖井之类的事情，要事先“报告”土地神并经过它的批准。《宋书·明帝纪》曰：“宫内禁忌尤甚，移床治壁，必先祭土神，使文士为文词祝策，如大祭飨。”连皇家也不能例外，不经过批准“动土”，土地神是要追究责任的。

王朝进行着宏大的社稷祭祀，民间则以家常亲热的态度对待土地神。李凤翻《觉轩杂录》云：“土地，乡神也，村巷处处奉之，或石室或木房。有不塑像者，以木板长尺许，宽二寸，题其主曰某土地。槊（塑）像者，其须发皓然曰土地公，妆髻者曰土地婆，祀之纸烛淆酒或雄鸡一。”

传统的村庄，必有水井，必有土地庙。土地庙庙门上常见的对联是“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土地庙里端坐着土地神，有的土地神身边还塑造了一位土地奶奶。乡村的许多土地庙因陋就简，甚至简陋到只是一块木板上写上“土地神”三个字，表达的却是对土地神的敬重。土地神真是个洒脱神仙，有大殿住大殿，没有殿堂，人们给竖个木头牌位也行，能伸能屈，随遇而安，用民间的话说，他老人家跟老百姓“搿伙计”搿得不赖，用文雅一点的话就是与老百姓打成了一片。“搿”的反义词是“掰”，土地神跟老百姓、老百姓跟土地神从来没有弄“掰”过。

我少年时，村里的土地神庙早已坍塌，剩下一个黄土台子，村里修路绕过它，春节时家家都要送去一盏灯供养土地神。村里人都知道，一个村子，没有井没法吃水；若是没有土地，那真是要背乡离井了。

《集说诠真》中说：“今之土地祠，几遍城乡镇市，其中塑像，或如鹤发鸡皮之老叟。或如苍髯赤面之武夫……但俱称土地公公。或祈年丰，或祷时雨，供香炷，焚楮帛，纷纷膜拜，必敬必诚。”在我接受的乡村传说中，土地神是个白胡子、白头发的慈祥老头，就像家里的老爷爷一样，不像大庙里的哼哈二将、金刚罗汉那样气昂昂的吓人。

清人赵懿《名山县志》称，“土地神不一，有多种名目。”古人依靠土地，崇拜土地，认为土地上处处有神，于是乎，有青苗土地、桥头土地、栏头土地、灶头土地、田头土地、山神土地、花园土地……名目繁多的土地神无所不在。

除了全国公认的神农、后土，有的地方干脆就把有益于百姓的人当土地神敬仰。《搜神记》记载：汉末的蒋子文，广陵人为秣陵（今南京）尉，在为民除害中被贼人伤害，被人尊为当地的土地神。再比如，沈约是湖州鸟镇昔静寺土地神，岳飞为临安太岳土地神，书法家张旭是江苏常熟的土地神，苏东坡是浙江杭州的土地神，清代翰林院及吏部所祀之土地神是唐代大文人韩愈……这是自发性的崇拜，地方性的创神。可见，劳动人民不仅是历史的创造者，还是“神”的创造者，他们把自己喜爱的形象塑造成本地崇拜的土地神。

香山有棵“五谷树”

东西南北中五方，金木水火土五行，生长出来养活人类和飞禽走兽的是五谷。“五谷”是哪五谷？自古有多种不同说法，或为稻、黍、稷、麦、菽，或为麻、黍、稷、麦、菽，这些庄稼统称为“稷”。

有社神，亦有稷神。《孝经援神契》说：“稷者，五谷之长。五谷众多，不可遍祭，故立稷以祭之。”

传说稷神有两位，一位叫“柱”，《春秋左氏传》曰：“有烈山氏（即炎帝）之子曰柱，能植百谷蔬果，故立一位稷。稷，田正也。”一位叫“弃”，即后稷。《左氏传》杜预注：“弃，周之始祖，能播百谷。汤既胜夏，废柱而以弃代之。”

我在乡村生活近二十年，常常听到“五谷神”“五谷仙”之说，那是神农的代称。后来从书上知道，五谷还各有其神，《纬书集成》记载有五谷神的名字：

麦神名含福，姓习。

粟神名许给，姓庆天。

黍神名兰佞、兰郝。

豆神名灵殖，姓乐。

稻神名警畺。

这些名字如何来历？它们有什么故事？书中都没有记载。

希腊的《神谱》中，宙斯的姐姐德墨忒尔是丰收和农业女神，她在古希腊雕塑中的造型是：一位从地表中探出上半身的卷发女子，双手上举，手中握着结穗的谷物。我们古代的麦神习含福，粟神庆天许给，黍神兰佞、兰郝，豆神乐灵殖，还有我们的稻神警畺，每个人都拿着沉甸甸的果实递给我们。古代科技不发达，民众把收获寄托在这些虚构的神灵身上，是那个时代的局限。

人类吃着五谷成长。《后汉书·张堪传》中说“麦穗两岐”——一个麦秸秆上长出两个麦穗。民间还传说有“五谷树”——一棵树上能结出五谷。北京香山公园里有一棵雪柳，秋天结出的果实，有的像稻谷，有的像黄豆，有的像玉米，俗称“五谷树”，这包含着人们对五谷丰登的期盼。

古人对土地神和五谷神的信仰，表达的是对粮食和土地的敬重，求的是粮食平安。如今，“土地神”、“五谷神”的祭祀活动已成过往，但是，“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管子·国蓄》）等观念深入人心。“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范子计然》），一寸土，一粒米，盛满悲苦，也盛满喜悦。人们最原始的欢乐与苦难，都与土地、粮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