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金碧辉煌,没有人声鼎沸,却有另一种肃穆和厚重。当直面年代不一的砖层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意识到,对这片土地的每一次探寻,都是一次时光回溯之旅。在故宫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员吴伟的带领下,记者见到了还在发掘中的清代造办处旧址考古现场:钢架搭成的宽敞大棚下,遮罩着一片凹凸不平的地面,各个年代的砖面纵横交错,砖的大小、样式都不尽相同;不同的区域,放着写有不同年代以及建筑功用的指示牌;地面上还有大小不一的考古探坑,展示着经年累月堆积而成的砖土层。
这也能体会到吴伟每次踏上这处考古现场时内心的激动与兴奋:“与很多关注故宫的人不同,我们关注的是六七百年前,故宫是怎样的存在。”
■考古“大戏”拉开帷幕
站在考古现场,吴伟给记者一一指认砖层的年代,“最上面的一处红砖是现在的地面,紧贴红砖下面、磨损比较严重的是清代的地层,再往下能看到一处比较规整的砖层,年代是明后期。”他又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深坑,“这个坑下面的砖层年代是明初,远处围着栅栏的大坑里能看到元代的遗存,它们一层一层叠压。”
如此井然有序的年代遗存,完全出乎故宫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员的意料。故宫考古研究所所长徐海峰如此评价:这是迄今为止紫禁城内发现面积最大、遗迹类型最多样、时代序列最完整(元明清)的遗址区。
2020年底,报经相关部门后,故宫考古研究所开始对此处进行抢救性发掘。一场考古“大戏”,正式拉开帷幕。
造办处是清代专为宫廷交办承造各种器皿的一个机构,下设馆、处、作、厂等诸多作坊,清代康熙年间,随着规模的不断扩大,造办处从养心殿移至慈宁宫东南侧。
在考古现场,吴伟指着一处灶台遗存说,“在这里他们清理出了钟表的部件,还有玻璃、齿轮等构件。根据文献资料记载,清代这里正是‘做钟处’。在西边不远,他们还发现了残留的玉器,而在资料中,那里记载的就是‘玉作’。由此可见,文献中造办处的格局、功能分区,与建筑遗存是能吻合的。”
■令人欣喜的接连“意外”
吻合固然值得高兴,但更让他们欣喜的则是不断发现的意外。
徐海峰介绍,他们在清理现场遗留的一个大坑时,发现了比较完整的砖砌体。由于故宫的特殊性,对考古极为慎重。故宫考古的原则是“见‘面’即停”,也就是一旦发现了重要的砖面、地面、活动面,就暂时不再向下清理了。为此,故宫考古研究所团队开创了“微创”发掘的方法,即通过最小化的干预,利用多样化的手段,获取最大的信息。
他们在这块砖砌体的西北侧发现一个缺口,正是通过这个缺口,发现了明早期黄土与碎砖交替的夯土。随后通过对周边的发掘,再与2015年慈宁宫花园东院遗址发现的明早期磉墩进行对比,进而确定了这座砖砌体就是明早期的磉墩。
最终,他们发掘出四个同样规模的磉墩,每个磉墩之间间距均为11米——这可能是一座面阔以及进深均为11米的建筑。
在考古现场,能直面磉墩带来的震撼:在一个斗型的土坑里,有一座用大城砖按“回”字形铺成的砖砌体,长约4.45米、宽约4.4米、高1.6米。在磉墩周围用一层夯土、一层碎砖的方式交替夯筑起来,形成一层压一层的格局,底下还有错缝平铺的石板,石板下则是交错叠压的排木桩。工艺之精湛、复杂,令人不禁感叹中国传统建筑技艺的深厚底蕴。
环顾四周,可以想象当时这座建筑的巨大体量。徐海峰说,“这是紫禁城内目前为止发现的体量最大、结构最清晰、建筑工艺最精湛的砖砌磉墩,也是国内明代建筑考古的重要发现。”
问题随之而来:这里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建筑?徐海峰推测这座建筑可能与明早期的大善殿有关,“考古发现如何与地面建筑对应,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久前,在四个磉墩北边不远处,考古人员又发掘出了配殿的地基,他们猜测这里可能是一个群组建筑院落。为此,他们做了复原图。仅是简单的勾勒,就能感受到这个建筑群的非凡气度。
■造办处遗迹,见证七百年未变的北京城中轴线
对“故宫迷”来说,更为吸引眼球的消息,莫过于清造办处旧址发现了元代遗存。徐海峰说,“这绝对是一个意外。”当时他们发现了一座清代晚期的灰坑,填满了清代的瓷器、砖瓦等物件,待他们清理到坑底后发现,这个坑下面并不是生土,而有新的迹象,于是他们继续往下清理,发现了满满一层元代的绿琉璃瓦构件、沟纹砖、花纹砖及碎石板等。
这不是故宫第一次发现元代遗物——早在2015年,故宫考古研究所在隆宗门以西发现了一组元明清“三叠层”遗迹,这是故宫考古的首次重要发现。为何“元代”字眼一出现,就能如此吸引人们眼球?在这背后,萦绕着一个“终极之问”:元明清三代,北京城的中轴线变过吗?
从民国以来,关于中轴线的说法并不统一。有观点认为中轴线没有变过;也有观点认为元代和明代的中轴线并不在一条线上,元大都中轴线是如今的旧鼓楼大街、武英殿东侧的断虹桥这条线,也就是故宫西侧,明代营建紫禁城时,中轴线向东移动,形成了如今的格局。
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所长王军,近年来对北京城中轴线做过系统研究。他认为,不管是文献的梳理,还是考古勘探的结果,都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元大都中轴线和明清中轴线位置并没有变化。
王军介绍,《析津志》《元一统志》的记载显示,元代齐政楼(今鼓楼位置)南望宫墙,北为钟楼,其正南方为海子桥,海子桥的正南方为御苑。另据《南村辍耕录》元大内宫门“北曰厚载”“厚载北为御苑”的记载,可知御苑在元大内正北。海子桥今存,又称后门桥,其东北侧雁翅的镇水石兽颌下刻有“至元四年九月”的字样,这说明海子桥为元代旧物,而这些典籍中记载的元代鼓楼周边环境也与如今基本一致,“齐政楼、钟楼与海子桥、御苑、元大内一线相直,皆在元大都中轴线上,这条轴线明代也未发生变化。”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77年更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市文物管理处联合组建了元大都考古队,对旧鼓楼大街及其南延至陟山门大街一带进行了多处考古钻探,均未发现元代道路,反而在地安门大街一线、景山北墙外发现了一段宽达28米的南北向的元代道路。另外,考古队还在景山公园寿皇殿发现了元代厚载门的夯土基础,这都是元明时期中轴线并未发生变化的重要证据。
2016年初,徐海峰对断虹桥桥头西南侧进行了考古研究,通过对桥面之下的发掘和勘探,他发现了明早期的砖砌墙体以及异常紧实的夯土层,这也说明断虹桥始建年代不早于明早期。同时,在断虹桥的考古中并未发现桥附近有元代建筑遗存。
文献和考古实物的一致性,也让人们的“终极之问”有了答案:元大都中轴线位置并未发生过变化。
■细节,让厚重的时光更鲜活生动
离故宫不远,东厂胡同深处,坐落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中心。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中心副研究员李志鹏和助理研究员钟华,分头忙碌着。李志鹏熟稔地将一堆骨骼分门别类:猪骨,羊骨,家禽的骨头,对它们进行测量、记录,而钟华则通过显微镜,观察针孔般大小的黑色颗粒。这些不是一般的标本,而是清代造办处发掘出的工匠们的“生活垃圾”。
这种动植物科技考古多见于史前时代的遗址发掘中,而社科院将动植物科技考古应用于故宫的考古中,这是第一次。李志鹏和钟华在这次极有意义的尝试中,收获颇多。李志鹏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在清代造办处旧址并没有发现牛骨;发现的大量猪骨中,不管是前腿骨还是后腿骨,都是选取的下半段……这些细节的发现,为人们还原宫廷特别是工匠们的生活,提供了新的线索和新的视角。当人们在回望数百年的时光时,这些细节,也让厚重的时光变得鲜活而生动。
■公益力量共助文化传承
吴伟介绍,其实清造办处旧址考古项目一开始面临着不少困难,在推进过程中,他深切感受到了“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热忱与力量。
他讲了几个小故事:考古工作开始后,正好前两年雨雪天气比较多,这对考古现场的保护是一个大的考验。在中国青基会梅赛德斯-奔驰星愿基金的支持下,他们迅速设计和建造了临时保护大棚,及时对考古现场进行全覆盖的保护,避免雨雪的侵蚀。在考古发掘、测绘、出土文物保护过程中,星愿基金同样给予了大力支持,为考古队员更新了测绘和记录装备,大大提升了故宫建筑考古工作效率、精细化程度和研究深度。
因为故宫考古的稀缺性,故宫考古研究所的一举一动都能吸引社会各界的关注,社会力量也通过各自的方式参与清造办处旧址的考古工作。
故宫博物院常务副院长娄玮介绍,2018年开始,梅赛德斯-奔驰星愿基金与故宫博物院建立了公益合作,星愿基金为故宫考古、古建筑修缮、可移动文物的科技保护、学术研究以及青少年教育等诸多方面提供了众多帮助。
能够近距离触摸七百余年前的时光,北京梅赛德斯-奔驰销售服务有限公司高级执行副总裁、梅赛德斯-奔驰星愿基金管理委员会主席张焱也是感慨万分:“奔驰星愿基金非常有幸参与其中,从每一寸遗址的挖掘、每一个出土的文物中,我们感受到了时光的焕新与文化的传承。作为发明世界上第一辆汽车的百年企业,梅赛德斯-奔驰深谙文化传承的重要意义。植根北京近20载,基于文化传承可持续的公益理念,我们也致力于为北京历史溯源、文化传承相关项目贡献绵薄之力。北京故宫造办处考古是近年来紫禁城考古的重大收获,其考古出土文物也将为公众还原更真实的北京历史面貌,提升文化自信,助力文化传承。”
张焱表示,奔驰星愿基金将进一步发挥自身资源优势,助力传承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传统文化保护与传承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古建修复、文物考古也绝无捷径可言,历经时间淬炼方能为文物拂去历史的烟尘。”
娄玮对此特别感谢:“对于社会各界的合作,故宫博物院一直持开放的态度。近几年来,故宫博物院在各个方位取得的成绩,都离不开社会各界的关心、支持和帮助。”2022年,故宫还吸纳了由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高校20多名大学生组成的志愿者队伍,参与清造办处旧址的考古工作。
社会各界的鼎力相助,也让娄玮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故宫博物院将秉承开放的心态,典守好珍贵的文化遗产和文物。同时,故宫博物院还将和社会各界一起,把祖先遗留下的宝藏保护好、研究好、传承好、弘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