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时像在暴风雨中艰难行进,恐惧中夹杂着狂喜的颤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读张爱玲,她说:“我的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私语》)她讲出了父母子女之间那种带着算计的爱。

人是复杂的,人心的深、人心的苦、人心的无奈和悲哀,难以言说。但张爱玲说出了它。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一样,而且他的层次更深邃。
十七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下决心要“探索人的奥秘”,直到1864年的《地下室手记》,我想他才开始真正实践这一诺言。陀氏的文学巅峰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大部分人也都是“地下室人”。尽管他们的外在表现和内心症候各不相同,但无疑都认识到了自己的“丑恶”,于是内心痛苦,于是自我惩罚。一种过度的自尊和自鄙,一些向善的焦躁和贪恶的苦闷,“地下室人”在自我囚禁的牢狱里早已烈火焚身。
但是,仅仅指出这种无奈的生存困境是不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哲学式的作家,他总是试图探讨应对这种困境的方式。
在《罪与罚》中,主角斯维德里盖洛夫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蜷卧于老鼠爬窜的小旅馆中,他陷入了无边的玄想与噩梦。斯维德里盖洛夫从梦中惊醒,整个过去的岁月已经为无度的纵欲和无辜者的鲜血所裹挟,他无所归依,只能如幽魂般游荡于街头,最终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头颅,选择在死亡中遗忘罪恶。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则是另一种景象。德米特里梦中的图景同样显示了人类深沉的苦难。之后,他的心中却激起了一股一往无前的热情。此时德米特里已被指控弑父罪,但同时他知道了老仆格里戈里没有在自己的铜杵下丧生,格鲁申卡也表示愿和他一起去西伯利亚受苦。于是,他心中爱的火焰复燃了,从不见底的深渊里挣脱。这似乎是他人生苦难的开始,此后将是无尽的刑讯、流放和苦役,但又正是灵魂的新生。
至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了一条路径:以爱涤罪。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仅止步于此,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对爱的可能性提出了质疑。
这集中在书中佐西马长老和伊凡的争辩部分。伊凡不相信爱的可能性,他企图证明鄙弃了上帝之后,人同样可以在短暂的生命中燃烧爱的火焰,而非将生命消耗在对死后永恒之爱的向往中。然而徒劳的是,他也始终无力说服自己。于是,他的内心经历着一场自我撕扯的精神磨难,一种巨大的悲伤、绝望吞噬了他,他陷入了疯狂。
爱是可能的吗?一场争辩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告诉我们确切答案,但是这场思想的角力已如一阵过境狂风,不知不觉地掀开了生命中那层鲜血淋漓的里子。鲁迅说的“梦醒之后无路可走”,像极了这种离弃上帝之后爱而不能的残酷。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最后说:“现在让我们手拉着手走吧”。“拉手”这一个温馨美好的动作,仿佛在暗示我们最后仍旧选择回到上帝的怀抱,让一切罪恶有宽恕,让一切苦难有救赎。但这最后的场面是属于天国的吗?卡尔维诺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结尾处也写了皮恩和表兄,大人和小孩,在黑暗中,在萤火虫飞舞中,手拉着手。但是,皮恩始终无法理解大人们的世界,他只想在自己的天地里,在那条通往蜘蛛巢的小径中,成为国王,成为神。同样,弥尔顿在《失乐园》的最后也写了,亚当和夏娃两人回顾自己原住的乐园,滴下了眼泪。但他们很快擦干了,前面有广阔的世界。他们手拉着手,踏上了孤寂的路。从这以后,人类便可以用劳动和知识为自己创造一个乐园,但弥尔顿也没有忘记这条路毕竟有太多未知和荆棘。
说到底,以“拉手”为象征的和解终究是脆弱的,就像鲁迅喜欢在小说结尾处给自己设定一个去向,这去向大多轻松愉快。在《孤独者》里是“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在《伤逝》里是“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在《在酒楼上》里是“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表面上看是与不堪的过去痛快决裂,却又更像是一种故作的轻松,像临末了必须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和一种鼓舞。
尽管如此,我更愿意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悲悯的。他洞见人类的罪恶,也深知人性的软弱。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后,爱就破碎了,个体幸福是残缺的。但陀思妥耶夫斯基仍旧固执地想要抱慰那些在爱中挣扎得遍体鳞伤的个体,珍惜那些破损的爱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