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自传体的小说，我写过两回。1937年写过一回，三万字；1961年又写过一回，实在写不下去了，比死还难。有人说，文学是树，戏剧成家具了。我感谢后人们怀着诚意，将我这未完的小说续写成了戏剧，搬上了舞台。”北京人艺开年大戏《正红旗下》的结尾，濮存昕扮演的老舍，在首都剧场的舞台上，以独白的方式，言简意赅、一字一句，道出了这棵“老树”变成“新家具”的艰辛不易与难解情缘。
小说《正红旗下》是老舍先生倾注了极大心血却没有完成的遗作，搁笔时留下11章8万字。虽然只是一部鸿篇巨制的序曲，但足以显现出老舍晚年思想和艺术的炉火纯青，具有极高的文学、历史和民族学价值。而其戛然而止，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遗恨”。于是之就曾感叹道：“倘若那时的气候，能使老舍更从容地写作，他差不多可以把《正红旗下》写成一部《红楼梦》。”
在于是之的提议下，编剧李龙云在未完成的原著小说基础上，开始了对《正红旗下》的续写和改编。从1987年开始，一直到1999年老舍诞辰100周年之际，第三次改编才终于完成。全剧共11场加尾声，以深沉的情感，不仅写了老舍的乱世之生，也写了他的投湖之死。
2017年8月24日，老舍先生祭日，时任人艺演员队队长的冯远征组织的青年演员剧本朗读活动中，闫锐作为剧本统筹兼导演，特意选择了《正红旗下》这个作品，让老舍“复生”于北京人艺的排练厅。最后一幕，众人撕下剧本抛向空中，就像漫天飞舞的纸钱；老舍走在其中，缓缓穿过历史，穿过自己笔下的角色和生命中的人，一页页捡起剧本，抱在胸前，说道“我不能再写下去了”，令人动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2023年新年伊始，度过70年院庆的北京人艺，将《正红旗下》作为开年大戏，由冯远征、闫锐导演，濮存昕扮演老舍。他们三位，2021年曾分别作为新版《日出》《原野》和《雷雨》的导演，以新解读的舞台创作、新一代的青年演员，将三部曹禺名剧相继搬上了当时新落成的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此次在《正红旗下》中携手，率领强大创作和演出阵容，则更彰显了一种致敬大师和经典，同时求新求变、创新表达的态度。
拉开大幕，《正红旗下》的整个舞台视觉表达就区别于以往传统的人艺京味话剧。不见熟悉的市井小院、京城宅门儿，而是代之以红色的屋顶、整齐的琉璃瓦，用写意象征的元素呈现出老北京城的特点，同时也鲜明地表达着一种与传统现实主义截然不同的独特视角。这是老舍先生的“魂灵”俯瞰苍茫世间芸芸众生来来往往的旁观者视角，也是当代创作者对历史、对民族、对人性观察与反思的时代视角。
在这穿越时空、超越生死的舞台上，隶属“满洲八旗”中“正红旗”的老舍，以生命的绝唱，娓娓道来自己的人生与命运，以及对民族和时代的爱恨情愁。他的讲述，串联起各色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丰富庞杂的民俗世相；展现出时代嬗交关头旗人以及整个中国社会的风云走势，也揭示出清末民族衰落、列强入侵、国难家殇的历史与文化根源，让那些“被遗忘、被边缘、被抛弃的过去”，被重现，被审视，被思考。
这也是一台集中展现人艺老中青演员实力与成长的大戏。四十来位演员塑造的晚清群像，几乎各有特色和表演细节，惟妙惟肖，哪怕只有一场戏，也令人印象深刻，眼前一亮。当这些有血有肉、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饱受侵略者当众羞辱和欺凌殴打后，伴随着一记记响亮的“自抽嘴巴声”，痛心自问“我为什么那么爱活着”，更是格外振聋发聩。
剧中充满戏曲元素的舞台表现手法，意识流风格的散点、群像式结构，既有独特创新，也让人会联想到焦菊隐先生对“中国话剧民族化”的艺术探索，以及林兆华导演“戏别太像戏”的艺术主张。正是这种和现实主义传统同样重要的具有浓郁中国民族情调的抒情写意风格，传递出老舍悲天悯人的家国情怀和其作品充满诗意的文学性。
以《正红旗下》迎来第71个年头的北京人艺，老树发新芽，旧梦焕新颜，有新的面貌，新的生机，更重要的是有新的勇气，新的决心。相信老舍和李龙云两位先生在天有灵，也会庇佑走在新征途上的人艺人，不惧挑战和争议，继续打造和打磨既有民族传统文化意境，又有时代审美艺术风貌的“新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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