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雨
展览:大唐风华
展期:2018年9月4日至11月3日
地点:中国国家博物馆北10展厅
爬梳集体回忆时,总会为那些辉煌的曾经吸引。大唐之于我们,或许便是这种令人流连忘返的断面。大唐的强盛、多元和开放,让国人乐意在海外自豪地自称为“唐人”。选择这样的自称,是因为我们从李杜诗篇、韩柳文章中,获得了瑰丽的想象。文字中透露出来的不凡气度,依赖于时代本身的不凡气象。这不凡气象的养成,原本承载于大唐万物。千年前长安街头的大唐胜景,已难再得,但若将近百年来发现的大唐文物拼接起来,却能以斑驳之躯,搭建起回窥全豹的孔道,让人梦回唐朝。2018年9月,120件来自陕西的“唐物”精华进京,在国家博物馆铺陈“大唐风华”,打开了琳琅满目的时空隧道,引人再次浸入那个灿烂的时代。
唐舞:一图穿起南北西东
展览以一幅《乐舞图》开场。画面中央芭蕉树下一男一女翩翩起舞,舞者两旁是各执乐器的两组乐队。从形象来看,画中男子似多为胡人。乍看此图,或许只觉粗疏。但细想其中物象,便可知以此图开场颇具匠心。从乐队形式、舞蹈姿态可知,画中乐舞是唐墓壁画中常见的胡乐胡舞,来自西北,而画中芭蕉,则是唐代常用的南方意象。这幅出土于大唐首都长安一带的壁画,融汇了唐帝国的南北文化,这本身便暗喻着帝国疆域的纵横贯通。
这幅壁画出土墓葬的墓主人卒于开元二十八年,正值大唐的鼎盛年代。画中的歌舞升平,画面的色彩艳丽,恰可与这繁荣的年代贴合。而墓主人韩休的身份亦包含了多重意义。他既曾是玄宗时代的宰相,亦是唐代著名宰相画家韩滉的父亲。韩滉绘制的《五牛图》至今仍被推崇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韩休、韩滉的阶层身份和文化身份,足以让人们相信,这幅作品能够作为探究唐人精英文化取向的线索。由此,大唐的空间跨度、繁华时刻与精英阶层,全然在这幅韩休墓乐舞图上涵括凝聚,提纲挈领。而凝固的乐舞,亦启动了想象里的翩翩舞姿与绕梁之音,打开了“立体”的背景音乐。
唐马:“天可汗”的神骏
唐前期以雄武之姿称霸一时,各邦臣服。“天可汗”的称号,不是各邦平白无故送给大唐领袖的,而是靠唐人浴血奋战而来。但是,想要在战争中取得胜利,无论是灵活的智计还是丰沛的勇气,首先都立足于当时最先进的战备武器。战备武器的情况,决定了统帅的战略与战术。短兵相接,或用刀剑,列阵冲锋,则当用矛戟。
但在冷兵器时代,征战沙场之中,无论手握何等武器,任谁也少不了胯下战马。众所周知,唐太宗马上得天下,对马有特别的爱好,以至于身边女流,都能知道驯服烈马的大致流程,而在自己陵前又特留以“六骏”石刻,昭显帝王武功,足见热衷。开国帝王倡导的风气,无论是对当时还是对后世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唐朝极为重视马政,相应地,其时牧马业、相马术也空前繁荣,骏马辈出。正因如此,图像、雕塑中所见的马匹形象也往往英武非凡。对马这一战略物资的重视,让唐代马匹质量上升、数量暴涨,光是唐玄宗的御厩中就养了40多万匹。数量既多,围绕着马产生的娱乐方式也便日渐多元。马球、舞马便都是宫廷中流行的趣味。唐玄宗自己便是马球高手。打上一场马球,甚至成为了开展外交活动时增进友好关系的有效手段。
唐女:女人不仅以胖为美
大唐的雄武之姿,多为男人主导的产物。但一个时代真正的时尚,还是要在女人裙角眉间寻找脉络。说起大唐的女性,首先跃入脑海的当然便是一个“胖”字。唐人以胖为美,所言不虚。众多墓中壁画、陶俑中的女人形象,便是最好的证明。
武惠妃敬陵中壁画的侍女,形象珠圆玉润。武惠妃的身份特殊,她曾是唐玄宗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杨贵妃的前婆婆——寿王李瑁正是武惠妃的亲儿子。武惠妃死时,正值开元盛世之末,作为唐玄宗最宠爱的妃子,其墓中侍女形象正可作为昌隆时代的时尚典型。其实,胖只是人们对于唐代女性的一个片面看法,这一体态的取向主要流行于盛唐时期的贵族阶层。在初唐和中晚唐,“减肥”可能仍像今天一样,是不少女人一生孜孜不倦的“事业”。
美人胖瘦如何,虽受时风影响,但财富、基因等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很多时候并不完全是女人自己选择的结果。与身材相比,衣服、妆容,才是时尚界一拼高下的真正舞台。白居易有诗云:“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大体可以描绘出开元天宝时期美人的时尚追求。
虽然体胖,但衣裳仍是要紧窄合身。而化妆的核心,则在于描出细长的眉线。开元末年杨思勖墓出土的女俑形象正合乐天诗中要旨。与衣裳妆容同等重要的“战场”在于闺房。闺房用品的选择,至今仍是女人们暗自较劲的焦点。种种工巧精细的铜镜、粉盒,彻底“出卖”了唐代女人争奇斗艳的好胜心,也让唐代的女性时尚由表及里地呈现在观者面前。
“好胡”:兼容并包善用外族
女性时尚,求新求异,有时候着男装、穿胡服,亦在所不惜。实际上,女性对胡服的选择,显露的是唐代整个社会的“好胡”之风,而这样的风气则建立在陆海丝绸之路畅通无阻的基础之上。大唐强盛而开放,自然对远近来客形成了强大的吸力,前往东土大唐取经卖货的商人旅客络绎不绝。在唐人的生活里,自然也便处处留下了异乡人的形象。
骑着骆驼高鼻深目的西亚人为人所熟知,但展览中的黑人形象,却极其少见。从如今印度洋沿岸的考古发现来看,远在东非、东南非的沿海地带,出土有中国唐代的长沙窑、越窑瓷器。既然当时中国商品已经可以远达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那么,黑人形象现身唐墓便也在情理之中。
异域远客的形象在大唐屡见不鲜,显示的正是大唐的自信、开放。甚至在官僚机构之中,对胡人的任用和提拔也决不鲜见。唐时名将哥舒翰、史思明是突厥人,高仙芝是高句丽人,李光弼是契丹人,安禄山,史书中说他是“营州杂种胡”,总归并非汉人。这些出身异族之人,能够获得皇帝信任掌控军队,本身亦证明了唐时皇帝的包容。
回光:唐中晚期并非凋敝衰败
兴盛之时对一切失去警惕,足以导致祸患。其实,早在战马这样的战备物资的功能渐渐偏离其原本轨道之时,便预示了唐帝国的武备在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中一触即溃。或是因为对回眸一笑的沉迷,或是因为对安禄山的轻信,雁北马蹄声声终究让霓裳羽衣曲错乱了节拍。安史之乱让大唐的光华转趋黯淡,但中晚唐的一百五十年绝非如想象般迅速飞快地凋敝衰败。8世纪匆匆埋入地下的何家村窖藏和9世纪封存法门寺地宫的皇家宝藏在20世纪末的发现,让历史叙事中略显低调的中晚唐,在“珠光宝气”间重绽光彩。
如将古代地图叠加在今天的地图之上,可以看到何家村窖藏的出土地点大体位于兴化坊。兴化坊位于皇城西南,从《两京新记》和《唐两京城坊考》的记载来看,此坊乃是达官显贵的豪宅区域,因此,何家村遗宝的主人身份如今虽有争议,但绝非泛泛之徒。何家村出土的众多器物,体现了当时金银器制造的最高水平,且种类复杂,既有涉及唐代国家税务制度的庸调银饼,亦有自述炼丹妙方的银盒,更多的是融合中西技艺文化的绝品。
如此次入展的一件鎏金双狮纹银碗,碗内底中央以鱼子纹为地,上饰鎏金双狮,碗腹锤出连体花瓣,极尽精致。碗底的双狮纹样外有双框,这种纹章式的构图,在唐代本土极为罕见,明显是萨珊银器的风格,而双狮形象如狗,呈现出非写实性的特征,并成对布局,这又是中国传统艺术的手法。从技法来看,这件银碗捶揲、錾刻并用,同样也是中西合璧,体现出复杂的文化内涵。
在这件器物上,我们或许能够看到,中晚期的大唐,并未因安史之乱而固步自封、止步不前,而是仍然保持着它积极开放的胸怀。事实上,在中晚唐的历史中,虽然情势复杂、内乱不断,但统治阶层中,仍有不少有识之士在竭尽所能,不断积极地尝试、探索解决国家、社会问题的方法。
宗教:曾被韩愈痛谏的豪奢
韩愈的《论佛骨表》是中晚唐时代针砭时弊的名篇。唐宪宗为迎释迦牟尼佛真身舍利入宫,大张旗鼓,所费不赀。韩愈深觉此举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因此毅然上书劝谏。其笔锋犀利,大胆直谏,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被贬到当时的边鄙之地潮州担任刺史。韩文旁征博引、朗朗上口,读来极为过瘾,但君王为佛事究竟能如何铺张,长时间以来,却为人所惑。
20世纪80年代末,“涉案”的法门寺地宫被打开,让今人一饱眼福。皇家为显虔诚,将各类奇珍异宝封存于地宫之中,特刻一碑为账目,详细记录皇家为佛骨舍利供奉的宝物之名。由此亦可见供奉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此次入京的法门寺地宫出土金银器中,鎏金银龟盒与金银丝结条笼子最具特色。鎏金银龟盒胜在工艺复杂,造型惟妙惟肖,其用途可能是茶盒,亦有学者推测为香炉。而金银丝结条笼子则为置放茶饼的茶具。唐时饮茶习俗与今日不同,制备茶叶的方式自也迥异。唐时采茶后,需掺和香料,将茶叶制成茶饼,在取用时尚需焙烤,除去茶叶中的水分。以此笼子储存茶饼,正宜茶饼干燥通风。不过如此用途,仅为一说。亦有学者认为,如此精美的笼子,乃是用作采摘樱桃之用。以黄白之色搭配樱桃的鲜红,可谓色彩绝美。
在韩愈和他的拥趸看来,迎佛骨入宫,可能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毕竟“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宫禁?”就算倾国之力以礼敬,怕是也解决不了国内外的危机重重,倒不如把这诸般心思用于国计民生。但这番苦口婆心,在虔诚的宪宗看来,更似大逆不道——谁说祈福于佛骨,不能是朕为国家朝廷、祖宗社稷考虑的一种方式?
宪宗的委屈,并不能说没有道理。佛教入华,由来已久,已经算得上是群众基础深厚的外来宗教。皇帝有所礼敬,亦是风气使然。大唐如此开放,还有祆教、景教、摩尼教、伊斯兰教陆续随商路传来,与传统的儒、道、释三家一起并行于世,令人目不暇接。在众多选择中,追捧佛教只能算是保守的选择。各类宗教的盛行,为唐人的精神生活带来了更多的选择,也由此对更广阔的世界有了更深刻的感知。
大唐风华绝代,万姿千面。但若细想三百年的大唐,并不只是笼统的一瞬一瞥。辉煌与黯淡、欢乐与痛苦、兴与衰、荣与辱,总是环环相扣。在相生相克的更迭中,构成历史丰满的血肉。大唐之盛,是由风流人物、锦绣篇章组成的明面,但盛世之外,光芒之下,大唐的寸寸肌理,却常常是让我们茫然失语的盲点。当此之时,时间留下的种种物件,或许正是我们撬动记忆、越过“半唐主义”陷阱的支点。在小小的空间中,百廿件文物重构大唐“面上风华”,其意更在物外无言的启迪——大唐岂在方寸之间?任遐思沿着由文物构筑的双轨飞驰方寸之外、千年之前,方能见到心中的大唐风华。